真妄(第2/4页)

《金瓶梅》写到潘金莲天真烂漫的地方极多。如元宵看灯、园中掐花、与官哥亲嘴打趣、捉弄陈敬济、吓唬西门庆等,虽多为闲笔,但潘氏之喜动厌静、无事生非之性,娇嗔含酸、爽利刻薄之语,活泼机趣、嫣然百媚之致都写得历历如画,如在目前。

小说的第五十八回,有这样一段情节:潘金莲与孟玉楼等人来到大门外玩耍,见远处走来一个手摇惊闺叶(以八片小铁片用皮绳串起,摇之以惊动闺阁中人的响铁)的磨镜人,潘金莲让平安将磨镜人叫住,然后与玉楼商议,吩咐来安把两人屋子里的几面镜子拿来让他磨。镜子磨完了,给了他五十文钱。那老头接了钱,“只顾立着不去”。玉楼让平安问那磨镜人如何不去,是不是嫌钱少,那磨镜人(类似于今日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骗子)便编造了一段家计困顿、儿子不孝、妻子卧病的鬼话。玉楼见状,随即让来安去屋内抽屉里拿块腊肉和两个饼锭给他。金莲却直接叫住那老头子,问他:“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?”老头儿答道:“怎的不吃!那里有,可知好哩。”于是,金莲也叫过来安来:“你对春梅说,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,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,与他妈妈儿吃。”

这段情节中有一点可以注意,孟玉楼每与磨镜人说话,必通过平安转达,严格遵守闺阁女子不与闲人通问的传统礼仪。而潘金莲却顾不了这许多,她直接与磨镜人说话,显示出其性格中落拓不羁的一面。作者这样处理绝非无心,而是处处时时要让潘、孟二人形成对照,将孟氏之深心世故、不露圭角,与潘氏的率性直露、胆大妄为加以比照。关于这段情节中潘金莲的“仁善”之举,张竹坡的看法相对复杂。一方面他承认,即便是潘金莲这样的忤逆之人,天良亦未曾灭绝;另一方面,张竹坡又认为,潘金莲将自己母亲所赠之物转赠他人,而不反思自己不能对潘姥姥尽孝,简直就是猪狗不如。潘金莲好不容易才表露出来的一点点仁善之心,终于被一笔勾销。对于陌生人表现怜惜与慷慨、对自己的父母反而不能尽孝这样的状况,在当今社会也比比皆是。其矛盾与悖谬,本身就是人之常情。张竹坡直斥潘金莲为“可杀”,倒也不能说竹坡本人就是一个道学先生——其对《金瓶梅》的激赏,其极富洞见的批评文字,已经让自己处在了“道学”的对立面,堪称《金瓶梅》的知音人。但他将孟玉楼视为全书唯一尽善尽美的理想人物,不遗余力地为她歌功颂德,则是一大败笔,实在难免错勘贤愚之讥。正因为他对孟玉楼表示了无条件的赞赏,对处于孟玉楼对立面的潘金莲,则难免嫉恶如仇。

话又说回来,潘金莲对于其母潘姥姥动辄恶语相加、极尽污言秽语之能事,倒也不是对潘姥姥不愿奉养,而是因为潘姥姥“敌友不分”,多次站在金莲的最大情敌李瓶儿一边,并时时称颂李瓶儿之贤德,使潘金莲怒从心头起、恶向胆边生。仅此一端,就使得潘金莲至死不肯原谅其母。作者如此处理,反而是写出了潘金莲一味任性,为一己之欲不惜鱼死网破,知错不改、错上加错的一贯性格。如果说潘金莲与其母的关系中,全无“天良乍现”的一面,恐也未必。至八十二回潘姥姥死,金莲将她的丧事尽托于陈敬济,自己探望一回竟不再露面,固然是冷酷之极。但陈敬济办完丧事后来向她覆命,潘金莲听见她老娘入了土,心有所动,不觉“落下泪来”。可见其真性仍在,读之令人鼻酸。

潘金莲之并非全无仁义,还体现于潘金莲与春梅二人的关系上。自从春梅从吴月娘身边被派入潘氏房中,潘金莲便与她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命运共同体关系:既是主仆,又是姐妹,甚至情同母女。两人自始至终相互扶持,相濡以沫。两人之间的关系虽偶有冲撞,总体而言十分稳定,这在《金瓶梅》中是颇不寻常的。诚如田晓菲教授所言,《金瓶梅》中,没有任何一对男子之间的关系,其感情强烈程度可以与潘金莲与春梅的关系相提并论,只有武松待武大差似之。[47]不论是丫鬟、小厮还是奶妈,只要有人与春梅形成冲突,潘金莲始终坚定地站在春梅一边。即便是吴月娘、西门庆、李瓶儿、孙雪娥与春梅发生龃龉和冲突时,潘氏也不顾自身的安危,对她竭尽保护之责。就连潘金莲本人,也常常对春梅屈节下之,处处忍让。潘金莲对西门家中众妇女可谓是人人皆妒,妒则恨不能其死——对吴月娘、李瓶儿、孙雪娥这样的主子如此,对宋蕙莲、王六儿乃至如意这样的下人也是如此。她与孟玉楼时常出双入对,表面上情投意合,宛如姐妹,但一到背地里,张口就骂她“麻淫妇”,足见她对孟氏的嫉恨之深。但奇怪的是,对于春梅,潘金莲却全无一点妒意。小说第七十三回,潘金莲回房中,从窗户里看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搂着春梅“一处顽耍”。她不仅没有怀妒含酸,当场翻脸,反而惟恐搅扰了他们的好事,竟自己一个人悄然走开。西门庆死后,春梅被发卖,潘金莲数度哭倒,大放悲声,乃至于一连几天心中伤悲,积郁难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