恶人之死(第2/3页)

与潘金莲一样,《水浒传》中的西门庆,同样是死于武松之手。可以说西门庆的被杀,就“正义战胜邪恶”这一观念的呈现而言,是必不可少的。而在《金瓶梅》中,西门庆之死则被赋予了太多的“贪欲丧命”的色彩。前有西门庆垂涎蓝氏的美貌而不得,急得拿来爵媳妇惠元来泄欲一节——所谓“未曾得遇莺娘面,且把红娘去解馋”;后有将王六儿作为蓝氏之替身而一味纵欲,又在昏昏欲死之时惨遭潘金莲喂服胡僧药,终至油尽灯灭,髓竭人亡。从贪欲丧命这个角度来说,读者是否能够对西门庆之死寄予同情,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读者对欲望的理解和容忍度,取决于透过西门庆这面镜子反观自身之欲念的“诚实度”。作者对西门庆既同情又棒喝的暧昧主旨,也在暗中悄悄地指向了读者——如果你是一个斯多噶主义者、禁欲主义者或者“道学先生”,那么西门庆之死实属咎由自取,死不足惜;如果你与西门庆一样陷入了色欲而难以摆脱,那么你的心态就会立刻变得复杂起来。在这里,《水浒传》中僵硬的是非善恶之辨忽然不见了踪影,取而代之的是“真妄”意义上对欲望的抽象思考。

当然,尽管有贪欲丧命这样的主导情节,但西门庆之死也可以被看做是一个普通人的正常死亡。换句话说,西门庆之死固然是恶棍之死,同时也是丈夫、父亲或家中的顶梁柱(对于吴月娘而言)的正常病亡。在小说的第七十八回,西门庆第一次出现死亡征兆,极为突然。他在与应伯爵、吴大舅等人饮酒弹唱之时,陪客人坐着,竟然“在席上 的打起睡来”。在这里,作者看似轻描淡写,但西门庆的反常举动,会让读者明确感觉到某种不祥之兆。到了第七十九回,他在喝酒时的众声喧哗、吹拉弹唱中,再度靠在椅子上“打睡”,是对“恶兆”的进一步确证。至西门庆清晨梳头一阵昏晕,跌了一跤,死亡之征,终于表露无疑。吴月娘对西门庆跌跤的反应,是“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”,说明她心中既有震惊,也已有了不祥的预感。她的反应,是妻子于丈夫身体突发恶兆之时的自然反应。接下来,西门庆寻医问药,求仙拜佛而渐渐不支,至临终留言交代后事而一命归西,也属于人情常态。作者一步步地铺垫,极其耐心地描写西门庆死亡的全过程,实际上隐藏着这样一个叙事上的用心:作为个别人(西门庆)的死亡,和每一个人的死并无什么不同。在这里,通过自然主义的实写,死亡反而被虚化乃至抽象化了。西门庆之死的每个步骤之所以能紧紧抓住读者的心,是因为叙事者暗中也希望我们从中看到芸芸众生(包括我们自己)的死亡,并在这个基点上来反思我们自己的欲望与“大限”的关系。正因为如此,当西门庆临死而贪生,自知将死而仍然哭着嘱咐潘金莲,让“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,休要失散了”之时,读者心有恻然乃至泪不能禁,亦在情理之中。

换句话说,作者强迫我们从西门庆身上发现我们自己。

不过依我之见,《金瓶梅》中写恶人之死写得最好的,既不是潘金莲也不是西门庆,而是“谐谑之主”应伯爵的死亡。

伯爵在小说中的身份,世人多以“帮闲”目之,其实只说对了一半。他固然有依傍豪门、骗吃骗喝的恶习,但他之所以混迹于西门之宅,与西门庆沆瀣一气、形影不离,其主要目的在于介绍生意,做掮客、当中介,为自己谋取佣金。因此伯爵的真实身份应为经纪人。《金瓶梅》中写到的职业经纪人有好几位,应伯爵算是业余的。顺便提一下,在明代社会中,职业与业余的关系与今天的社会有时完全相反:“专业”往往被人看不起,“业余”反而地位极高。举例来说,明代的业余画家的地位要远远高于职业画家,这是一个基本常识。而在《金瓶梅》中,应伯爵的地位也明显要高于“徐经纪”、“王伯儒”一类的职业经纪人。

应伯爵圆通机变,伪诈世故,装疯卖傻而深藏不露,往来飘忽,神龙见首不见尾。应伯爵在西门庆死后,居然借祭奠之名赚取亡友的银子和孝绢,若从道德评判的角度来看,此人品行之不堪、人格之低下自不用多说。但此人的好处在于机趣幽默,舌灿莲花,妙语连珠。他还擅长恶作剧,专以插科打诨、胡搅蛮缠为能事。若仅从文章的修辞效果而论,应伯爵形象的生动性似乎还在西门庆、潘金莲之上,在《金瓶梅》中堪称首屈一指。此人之重要,几乎可以说,少了他,《金瓶梅》即无法成立。而且,这个人物在中国小说史的人物画廊里是空前绝后的——前无来迹,后无绍续。笔者在历年阅读《金瓶梅》的过程中,常常有这样无端的猜测:或许《金瓶梅》的作者,就是伯爵经纪人圈子中的一员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