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急乱投医(第2/2页)

他让李瓶儿抬起头来,问她是否认得自己是谁。李瓶儿当然不认识他,可她也知道他医生的身份,故而说:“敢是太医?”就凭这句话,赵龙岗即断定李瓶儿不妨事,“死不成”(词话本)。那么李瓶儿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?赵龙岗先说是伤寒杂症,又说是产后胎前不调。被西门庆当场否定之后,改口说是脾虚泄泻,他最后的结论是经水不调。整个过程如同猜谜。西门庆或许是实在不耐烦了,便将瓶儿的病症向他和盘托出,只问他有无救急的妙方。赵捣鬼遂开了一副包括巴豆在内的“虎狼泻药”。这一次,西门庆看不下去了,见他胡口乱说,不觉怒上心头。只因此人是王六儿的丈夫韩道国推荐的,多少得给韩道国留点颜面,就称了二钱银子,连送都不送,就将他打发走了。

对于赵龙岗这个人物,词话本中的叙事更加详尽细致。赵太医刚一现身即胡天海地、口不择言,甚至还用一首打油诗介绍了自己行医的经历,其中有这样几句:

我做太医姓赵,门前常有人叫。

头痛须用绳箍,害眼全凭艾醮。

心疼定敢刀剜,耳聋宜将针套。

作者刻意嘲讽之意,十分露骨。但这样的打油诗由赵捣鬼自己口中说出来,也破坏了人物的真实感。故而到了绣像本,这首打油诗被删去了。同时被删去的还有这样两句诗:

半积阴功半养身,古来医道通仙道。

从小说的修辞效果来看,绣像本的删改非常合理,且很有必要。但这些被删去的文字,却也明确地反映出词话本作者对中医的基本态度。尤其是“古来医道通仙道”一句,尤为重要,不仅暗示了中医理论与道家养生术之间的关系,且将医术与道家的炼丹求仙之法术联系在一起,足见所谓“医道”恰如虚无缥缈的仙道一样,不过是一种虚妄的安慰罢了。鲁迅先生在《父亲的病》一文中所挖苦的“医者,意也”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意思。更有甚者,仙道不仅是医道的源头,同时也往往是它的最终归宿。

一般而论,在医治终告失败,医术无能、医家束手的情况下,患者若不甘心等死,似乎也只剩下访仙求道一途了。所以,在《父亲的病》一文中,陈莲河眼见得药针无效,最后便提起一种“仙丹”来,药价两块大洋。父亲沉思了一下,终于摇头拒绝。他倒不是舍不得这两块大洋,他心里十分明白,按照中国传统的医疗过程来看,一旦“仙丹”出现,通常就说明病人已经无可药救了。陈莲河还曾建议患者找个仙人术士来作法,去看看前世有无犯下什么罪愆。生命的决定权,随之从医家转移到了仙家术士的手中。

在《金瓶梅》这一回的文字中,赵龙岗可笑的失败,自然衬托出何太医何老人的高明。可李瓶儿服用了何老人开出的药方(花去白金一两),“并不见分毫动静”。最后西门庆终于接受了吴月娘的建议,赶往周守备府中去请吴神仙来作法了。

细细体味《金瓶梅》此回文字可知,对于中医的强烈批判和质疑,古已有之,并不自鲁迅先生始。在以解剖学为基础的现代医学出现之前,对身体和疾病的科学研究无从谈起。由于医疗手段相对简陋,时人基于临床效果,对医家将信将疑,进而采取批判和否定的态度,也不足为怪。

然而同样是对中医的批判与否定,《金瓶梅》却不可视为鲁迅思想的先声。因为两者的着眼点与社会文化背景完全不同。

鲁迅对中医的批判固然由“父亲的病”这样一个特殊的事件所引发,但这种批判的背后有一个明确的参照物,那就是西医。鲁迅对于包括中医在内的传统文化的批判也有一个比照的对象,那就是以西医为象征的西方近代科学文明。所以说,鲁迅虽然以自身的经验和记忆为出发点来批判中医,但不能说完全没有受到当时社会和文化话语的影响。简单地说,他不可能完全没有文化观念上的“先入之见”。

而在这些方面,《金瓶梅》则迥然不同。《金瓶梅》对社会、历史、道德和文化的否定是全方位的。作者既然要否定现实世界,从现世中见出虚妄,就必须对世俗的道德、人情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。而医者的不学无术和道德溃败,只不过是社会总体道德腐败的一个缩影而已。

作者并非是专门与中医过不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