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知青(第2/31页)

此傲是知青的精神味素。

义——这是知青返城之初普遍都愿恪守的做人原则。无论是兵团知青,还是插队知青,返城之前他们都必因同命运而相怜,而相助,而相呵护。因为,对于当地人,知青是外来者,是接受“再教育”的对象。倘当地人欢迎并关怀他们,则他们无物以报,唯有奉还感情奉还以义。倘当地人排斥他们甚而歧视他们孤立他们打击他们,则他们相互之间并无任何财富的团结基础,亦只能靠了感情靠了义而更紧密地凝聚在一起。义是知青近乎发配的命运对他们的启示。他们在很短的时期内便领悟到了这一点。但事实上,当地人排斥歧视甚至孤立打击他们的事件虽有发生,却肯定是极其个别的现象。就普遍情况而言,无论是兵团的老战士,农场的老职工,还是乡村的农民,当年对知青们既是欢迎的,也是尽可能予以照顾和关怀的。个别事件不但存在,还很恶劣。我们于此强调的是普遍情况。故时至今日,许多知青念念不忘常系心头,谈起来动声动色的仍是与当地人那一份情。彼此的情中也确有桩桩件件感人之事。而当年欢迎过后来又依依相送过知青的农民、牧民、山民,忆起从城里来的“学生娃”们,往往也是此情绵绵。他们会牢记着知青教师教过他们的子女,知青医生为他们治过病,或为他们的女人接过生。即使对于当年表现很差甚至极差的知青,他们谈起来时的态度,也如同是在回忆不懂事的孩子的淘气行为或恶作剧,仁义宽厚溢于言表。无论对于当地人还是对于知青,往昔的岁月里,都有着“清晨闻叩门,倒裳往自开。问子为谁欤?田父有好怀”的情义;有着“寒夜客来茶当酒,竹炉汤沸火初红”的温馨;有着“夜雨剪春韭,新炊间黄粱。主称会面难,一举累十觞”的真挚;有着“但令一顾重,不吝百身轻”的古道热肠。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当年的南北知青。我有充分的根据说明,知青们最无怨言也最感欣慰的便是,当年毕竟和一部分生活、教育背景迥异的劳动人民休戚与共过。他们是知青们在城市里所接触不到的,完全陌生的。而且,是生活穷苦的,随遇而安的,非常本色的一部分人民。在知青们心目中,在今天,对他们身上美好的方面和惰性的方面了解得一样清楚。

用一位知青的话说——“唯一不后悔的是,曾和那样的一部分人民在一起过。”

返城初期,知青们有一种不习惯。深析之,是一种怕。怕那只无形的,划分城市人命运格局的大手将他们抚散。那只大手是导演城市通俗故事的上帝。它重新定位城市人的命运。它几乎毫无规律地,随心所欲地,完全按照自己好恶地抛撒机遇。它嫌贫爱富极端势利眼。它只关照离它最近的人,对离它远的人的存在几乎不屑一顾。迅速被抚散的知青经常寻找机会靠拢。只要靠拢在一起便不免会彼此谆谆告诫,一定要“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”。仿佛只有这样,才能重新在城市生存下去。仿佛一旦不再是群体,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安全的。他们希望互相拉扯,希望仍如当年那样互相呵护。因为他们几乎都一无所有啊!然而城市对于他们却另有一番教导。那教导现实得近乎冷漠,全部内容差不多便是“相忘于江湖”。

城市喜欢在个人身上实验奇迹。

城市从不情有独钟的青睐一无所有的没落群体。

于是,十年后,亦即一九八七年至一九八八年左右,知青们的群体本能意识被城市格局这柄篦子一遍遍地篦散了。城市也完成了对返城知青们的十年普及性“初级教育”。

怨的情绪在知青们胸中自行地淡化了。而且,他们都明白,怨是最没意义的。掌上厚茧仍在,胸中块垒犹存,只是返城初期幻想青春补偿,总欲引起社会特别关注和特别对待甚至优待的希望,完全而又明智地泯灭了……

悲还多多少少地、时不时地从情绪中流露出来,但已由总体的悲转变为个人的悲了。有人从疲惫中缓过来了,有人仍没缓过来,仍疲惫着,甚至更疲惫了。有人仍沉湎于当年的悲哀往事或个人的悲惨遭遇中不能自拔。那些往事当然确实很悲哀,遭遇也当然确实很悲惨,但虽属知青情结和话语,却似乎已不再能代表总体,而仅仅意味着是个人的了。十年的时间足以消弭许多事物,足以令人忘却许多最初刻骨铭心的记忆。有那种记忆然而境况好了命运之帆重新张扬起来的,渐渐地也就不悲了。有那种记忆然而境况仍糟着人生仍寻找不到港湾的,顾不上悲了。终于明白,归根到底,城市不敬重眼泪。他们或她们,尤其她们,开始学会将自己那一种悲严密地封存在内心里,只在特殊的情况下,特殊的人们面前才偶一流露偶一宣泄。返城后的境况不同,使知青话语开始多样。有时在同一场合,在昔日朝夕相处的人中,某人欢笑着,某人却在暗暗伤感着。甚至还会发生言语冲突、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现象……